与三五朋友约定,在有限的时间内以“我与书”为主题各完成一文。暗自揣度,自己读书多年,几无间断,自然与书有太多太多的纠葛,将其拼凑成文,应该不是太难的事。然,世间事十之八九往往难尽如人意。当我于深夜欲运笔吐露时,却久久落不下一字。个中缘由,恐为越是熟识和密切的,越点燃不了激情,产生不了美感。不过,既然有诺于先,哪怕勉为其难,也还得践约。于是乎,便用“挤奶”之法,艰难行笔。因是“挤”,自然就少了自然,难觅“长”的天成之状,之韵,之神……
父亲一生忠诚讲台春秋。大抵是教授语文的缘故,即使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些物质极度匮乏、生计尤其捉肘见襟的艰难岁月,他亦很少中断过阅读。从我依稀记事起,他就戴着一副厚厚的大眼镜,天刚吐白就夹着一沓厚厚的学生作业本到学校去了。下午,下班回来,又是掏猪圈,又是侍弄家禽牲口的。晚饭过后,只见他伏在跃动的煤油灯下,批阅学生作业、备课、刻写蜡纸……油灯昏暗,他的头几乎触到桌面。之后,将油灯移至堂屋,开始制作竹器,以之补贴家用……这一忙乎又是两三个时辰。到我起夜时,父亲已忙碌完毕,往往见他斜靠在堂屋间的那张竹椅子上,默默翻阅着书籍。时光安静,油灯安静,父亲亦安静。
父亲嗜读,于我,影响自然是潜移默化的。大约是在四五岁光景,我就能独自翻阅连环画。有时,父亲在院子里的桃树下默读,我就搬一张小木凳坐在他身旁,双膝之上是一堆“小花(画)书”。那情状,至今仍能时时浮现于脑际,温暖着我。父亲十分明了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无论生存多么艰难,他和母亲多么操劳,也要咬紧牙关坚持供养我们兄弟四人上学。这一举措,在那个年代,在我们生活的那个环境里,是有些超前意识的。更甚的是,还在我未进入小学前,虽无条件进幼儿园,父亲每天总要挤出时间,教我识几个字,背诵一段书。到我念小学一年级时,几乎能熟练写就上百个诸如“工人做工农民种田”之类的简单文字,亦能熟练背诵《三子经》《百家姓》和不少的唐诗宋词了。
大凡世间父母,对子女的未来都抱予了太多的期许和渴望,只是努力的方向与培育的办法不同罢了。我的父亲亦不例外。他只希望我们兄弟四人通过读书,锻造出未来能自力更生、安身立命的技能。为此,就有了我们兄弟四人天刚擦黑便围坐于堂屋中间的饭桌旁,各守一方,中间是一盏煤油灯,做作业、画画、书法、读课外书等。父亲总坐在我们身后的那张竹椅子上,也点亮一盏煤油灯,默默地读他订阅的那些《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不时,他会抬起头来解答我们的一些问题。我们家就两间瓦房,屋内局促且杂乱,堂屋角落摆满了农具,厨房墙壁上挂满了锅碗瓢盆。唯有父母的房间比较规整,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被父亲视为宝贝的恐怕就是那板栗色的书柜了,擦抹得干干净净,里面全是书,不算多,就四五百册。开始能打开父亲书柜自由择阅大约是上初中,之前是父亲挑出教我读。父亲的藏书有限,两三年的时间就被我翻阅遍了。所幸的是我生活的小城,就读的学校都有图书馆,书如山。父亲对我说,想读你可以去读,但不能误了学业。在那时,父亲说这话是不容易的,他月薪六七十元,是养不活一家六口人的,还得向土地要生活。为此,我四五岁时就得参与家务和农活,更莫说上了初中。于是,每天放学或周末,甚至是寒暑假,我大多去图书馆读我想读的书。人熟了,事就好办了。到后来,县图书馆的阅览室和藏书室我能自由出入,有同学很羡慕,常对我说图书馆简直就是你家的!现在回想起来,整个中学阶段,我的所有时光有四分之一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在那里,我接触了雨果、马尔克思、肖霍洛夫、泰戈尔、叶赛宁、里尔克、鲁迅、矛盾、老舍、朱自清、俞平伯、沈从文等中外作家的作品,贫乏的思想世界得予最大限度的开拓和丰富。
读书是很讲求“一股子劲”的。大约是在高二时,我无意在《人民文学》上读到何士光先生的散文《夜宿茅台》,便被何先生独特的语言迷上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文章虽很长,但我每天放学回家都会高声诵读一遍,每周都会抄写两次,不分寒暑,持之以恒,直至高中毕业。这“一股子劲”,以后就再也没遭遇过。记得我曾在报上发表了两篇散文,时任贵州大学中文系主任的李惠民先生和兴义师专中文系主任的吴厚炎先生见后,都表示赞赏,认为有底子,有悟性。以及现在,有朋友谬认为我的文章语言有我自己等等。设若这些都存在,我想,这肯定与当时用功抄诵何士光先生的《夜宿茅台》有着极大的关系。
前面说过,读书是很讲求“一股子劲”的。越是艰难,越想读书,这“一股子劲”就越蓬勃。反之,却松懈不少。人,有时真的奇怪得不可思议。进入兴义师专后,并成为吴厚炎先生门下弟子,李惠民先生来信表示祝贺和放心,叮嘱人生良师难寻,务必珍惜,多读好书,切莫轻易辜负。而吴厚炎先生对我多加教诲的同时,亦为我大开绿灯——在确保不误各科学业的前提下,可以何时何地读我想读的书。如今反览那段时光,什么条件都齐备,唯独书读得少了。只记得就读了前四史、中国哲学史、康德、黑格尔、尼采、柏拉图等人的少量著作,及一些文学名著与文学杂志,就是写作了,为此,多受吴先生的批评。人生,大抵是离不开经历的,如是,方能明了曾经的过往得失,找回自我。工作后,一切都繁杂起来,时间愈长,深感在师专求学的那段时光的珍贵和珍贵。因底子不扎实,很多想做的事没法去做。方悟吴厚炎先生的良苦用心,没有办法,只得按吴先生曾为我指示的读书方向用起功来。然,今非昔比,先是忙工作,接着是娶妻生女,后是更多的生活俗务……难执着、难专注、难安静,尤显力不从心。
人的所爱大抵是一辈子都不易放下的,尤其是孩童时代就根植于心的,时间愈久,更是难分难解。就如我之爱读书。工作这些年来,无论多忙,多累,每天读点书,于我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生活内容。但系统而有规律地读,已经没有了。年近四十,一切都基本稳定下来,一切亦都基本明了,心,自然也就安宁下来。去年到师专去看望吴厚炎先生,他告诫我:你可以尝试作点研究,时间还来得及。思考许久,遂决定窥探“三国”历史,以今人之视觉去审视那些在风起云涌间搏击的英雄人物及其命运,找寻我中华民族汩汩流淌之智慧及其情状、规律、变化等。要做到这些,归根结底还得读书,只是读的方向、目的和范围更明确和具体了。于是便抓紧准备,先是收集资料,忙活半年基本将相关的历史、地理、科技、赋税、政治、文学、宗教、哲学等备齐。接着是读和记录,四五个月下来,倒是翻阅了不少资料,诸如《三国志》《三国志集注》《中国佛教史》《中国文化史》《中国六大政治家》《中国思想史大纲》《资治通鉴》《华阳国志校注》……等等等等,笔记也做了不少,厚厚几大本。这一用功,对“三国”社会现状及相关事件、人物等有了自己基本的认识和判断,大脑中也萌生了不少想法,但欲付诸文字,尚还需要进一步阅读、思考和求证。
有了支点,什么都顺理成章了。现在我每天几乎就做四件事:上班,看望父母,教女儿读书,阅读。尤其是阅读,每天可坚持四五个小时,逢到周末或节假日,还能通宵达旦,有章有法有目的,一扫以往的散漫自由。如是用功,自然,书也就越读越多,越系统,越深入,思想的门越开越大,心灵也就越来越通透、厚实、平和……以前,常有人言:读书是福,曾以为矫情或作秀,现在认为是实诚之言。不是么,那酒酣耳热空言后的虚无,那奔突人流却无丝毫的存在感,那容貌童童但不知我是谁的枉活,那往返灯红酒绿仍困惑我欲何为的缺失……比之于读书的安宁、洁净、丰饶、充实、洞明……于我,宁愿选择读书!
晨光里,或夕阳下,沿着花木簇拥的人行道散散步,找一木凳坐下,诵读诵读古诗文。抑或在夜晚,独坐书房,一盏台灯,一杯清茶,读读记记,抄抄写写,直至深夜……这人,是现在的我,亦是将来的我!(义龙新区纪委 晓望)